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争霸天下在线阅读 - 第1节

第1节

他们和皇帝比起来,似乎一点儿也算不上聪明了。又或许,皇帝并不是那种天生很聪明的人,而是在后天积累下来了足够多的经验和智慧。

    方解没有坐下,而是欠了欠身子道:“陛下面前,臣还是站着说话的好。”

    皇帝嗯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份奏折上一边批阅一边淡淡道:“大内侍卫处的密牢距离朕这东暖阁并不远,若是走快些也就一炷香的脚程。朕知道你在牢里是一副什么德行,若不是后来卓先生和演武院的丘教授劝你,莫非你真的就那样自暴自弃?真若是如此,朕还留着你有什么用处?”

    方解没答话,他知道不需要答话。

    皇帝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觉得自己冤屈?”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不冤,但屈。”

    皇帝停下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冤但屈,说得不错。若是你心里真就没有一点怨气,朕倒是真该让人重新把你关进去好好的查。佛宗是大隋之敌,是最强大的敌人……相对来说,蒙元对大隋的威胁和佛宗相比都不算什么了。朕把你立为寒门子弟的典范,予你荣耀富贵,这本是一件激励百姓一心向上的好事,所以朕不想因为这样一件好事,反而成为后世之人讥讽朕的把柄。”

    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笑了笑道:“幸好,你总算是和佛宗之人没什么瓜葛。”

    “幸好。”

    方解重复了一遍,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平之意。

    皇帝没理会他的小性子,指了指桌子上的奏折说道:“这些东西,都是今儿一早送进来的。西北的战事才开打,只是稍有不顺而已。满朝文武就有不少人在劝收兵议和……一群猪脑袋的东西,朕把七十万大军调到西北,打一仗就议和,他们以为这是过家家?”

    方解知道正题要来了,所以聚精会神的听着皇帝的话。

    “朕自登基之初就在谋划进兵西北的事,十二年来,朕无时无刻不再为这件事做着准备。开疆拓土固然是其缘由之一,其中还有一层深意,你可知道?”

    “臣愚钝。”

    方解垂首道。

    皇帝放下朱笔,坐直了身子道:“十二年前,你的师父,朕的七弟,大隋的忠亲王西行杀贼,这件事你可知道?”

    “臣听闻了一些,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对臣说的。”

    “嗯,料来他也不会瞒你。”

    皇帝似乎对方解的坦诚很满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十二年前,老七带着数百江湖客西行,将蒙元蛮子杀于国门之外。但死了太多的人,便是老七也自此没有了音讯,朕曾经一度以为他也战死于西北蛮荒……从那时起,朕就更坚定了举兵伐蒙的念头。为老七报仇,为死去的大隋义士报仇。朕后来与蒙元的大汗签订了盟约,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准备西北之战。”

    “你明白了?”

    皇帝问。

    方解点头:“臣明白陛下苦心……”

    “没几个人能明白。”

    皇帝叹了口气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蒙元太强,佛宗更强,朕不愿等到蒙元人来袭的时候再打这一仗。如果等到那时候,荼毒的就是朕大隋的百姓。若毁江山,还是毁别人的好。”

    “但……有些人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看着方解问道:“对西北第一战如此不顺,你有什么看法?毕竟你在李孝宗手下当了三年的兵,据说你和他私下里关系也不错。”

    方解一心想避免这个问题,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方解知道陛下绝不是简单的询问自己有什么看法,若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场面话绝难应付的过去。而罗蔚然的嘱托还在耳边绕着,他知道万一说错了什么,传出去就是杀身之祸。

    “臣……”

    方解张了张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皇帝看了他一眼,随即摆了摆手让屋子里伺候的人出去。除了苏不畏之外,所有的宫女太监全都退到了门外。

    “你还年轻,很年轻。”

    皇帝淡然道:“五年十年之后,朝廷里才会有你的位子。所以现在不是你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时候,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锐意,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朕既然这样说,其中的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

    方解长长的舒了口气,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臣知道陛下对臣的爱护,但臣担心的不只是臣的前程,相比来说,臣个人的荣辱真算不得什么……西北的战事,臣所知有限。但臣也能从中窥到一些龌龊的东西,陛下慧眼,自然看的更清楚。朝廷里有人不希望西北的战事一开始就很顺利,至于其心思究竟是什么,臣不敢揣测。”

    听到这句话,苏不畏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这个总是沉默低调的太监,看方解的这一眼中透着些担忧。

    “所以朕才会找你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想来想去,有件事也只有你最合适去做了。既然刚才你也说,你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那朕就把这差事交给你。朕本来是打算着,等你从演武院出来之后再委以重任,但既然已经逢着这事,索性就让你提前出来见见人。”

    这是方解进宫之前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似乎是挣扎了一下,然后看着皇帝诚挚道:“臣愿意为陛下分忧,但请陛下给臣一道旨意,臣不想在这件事完结的时候,也被当成乱臣贼子。”

    “你信不过朕?”

    皇帝略微不悦地说道。

    “臣信不过的是人言,人言可畏。”

    方解垂首。

    “苏不畏。”

    皇帝指着方解说道:“从今日起,方解就交给你了。这件事要隐秘,所以难免会有人误会什么……至于旨意,方解,朕会给你,但你要记住,西北的战事没时间耽搁在这种龌龊事上,朕对西北动兵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臣尽快。”

    方解俯身道:“不辱陛下信任。”

    ……

    皇帝到底让方解去做什么,只有三个人知道。皇帝自己,方解自己,还有那个时刻都站在皇帝身后的苏不畏。这本是一件大凶之事,方解最不愿牵扯进这种事里。在他看来,自己还没有资格淌进这潭深水。而以他的性子,深怕这一潭水把自己吞进去,万劫不复。

    自古以来,官场权谋淹死了多少人?

    所以走出东暖阁的时候方解的脸色虽然看起来依然平静,但心里却哪里能平静的下来?昨天在红袖招和罗蔚然他们吃酒的时候,方解从罗蔚然的话里就猜到了什么。今天见了皇帝,这猜测得到了证实。

    西北那场战争,远不是人们看起来这么简单。皇帝想凭着这场战争为大隋再次开疆拓土,也想让他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也有许多人盯着这场战争想从中获利,而这些人绝不仅仅是为了大隋考虑。这些人,都不是方解现在能惹得起的。

    而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就如同把他送进了虎xue里。

    看着再次阴沉下来的天空,方解忍不住摇头苦笑。原本来长安是为了避祸,是为了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最起码在演武院这三年,能踏踏实实没有任何戒心的生活,可以放心大胆的睡觉,可以不用提防随时到来的杀机。

    但生活又哪里是可以预定的?

    每一天都在变化,每一秒都在变化。如果有人可以让生活完全按照他的设定而进行下去,那么他就早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他是神,任何一个轻易掌控自己命运的人都是神。当然,方解没看到有谁做到了这一点。

    真麻烦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笑。

    拼吧,谁的辉煌不是拼来的?

    皇帝坐在土炕上,开了一眼窗户外面那个渐行渐远的少年,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世间最难做的事就是当皇帝,也知道这世间最不自由的人还是皇帝。但朕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了,自己为难自己的已经足够多,难道还会允许别人来为难朕?”

    “陛下,或许只是……想分一杯羹。”

    苏不畏很难得的插了一句,皇帝忍不住笑了笑道:“你很少说话,但每一句话都能看到根子里。朕不怕有人想分羹,朕担心的是有人惦记着那羹匙。当然,朕让方解这么早见人还有别的意思……方解是个好苗子,朕现在就调教他,等承乾长大了,方解正是好用的时候。”

    “陛下春秋鼎盛……”

    苏不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摆手打断:“春秋鼎盛不假,但谁都会死。朕不忌讳这个,该提早安排的就要提早。朕快四十岁的时候才继承皇位,就算活的再久还有多少年?朕希望承乾从朕手里接过去的,是一个太平盛世。该做的事,朕在位的时候都做了,他只需踏踏实实坐稳了皇位就行。”

    皇帝咳嗽了几声,嗓子有些干疼。

    “陛下,您已经两日一夜没有休息了。”

    苏不畏提醒道。

    “睡会……朕知道了。”

    皇帝和衣在土炕上躺下来,闭着眼睛说道:“交给方解的事难办也不难办。不难办是因为只要有勾当就会露马脚,方解足够聪明,找出来这些龌龊东西不难。难办的地方在于……他能不能经得住诱惑,有些时候,空头许诺也是美好诱人的。苏不畏……你盯着这事,别让方解被人阴死在这局里……但如果他该死,你亲自动手就是了。”

    “喏。”

    苏不畏轻轻的应了一声,动作轻柔的为皇帝盖上被子。

    皇帝似乎很快就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皱的很紧。苏不畏极轻的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担忧更浓了些。

    他步伐极轻的走出东暖阁拉好房门,抬起头看的时候才发现雪已经无声无息的飘了下来。很快,地上就白了一层,覆盖住了那少年离去时的脚印。但苏不畏知道,方解不是走出了太极宫,而是走进了一个生死局。

    第0194章 雪道独行 长安多命案

    从太极宫出来之后方解并没有乘坐穿城马车回去,而是迎着雪花在大街上缓步而行。没出宫城的时候雪才在地上铺满一层白,转过两条街之后雪已经有靴子底那么厚了。上一场雪的残雪还没有化,这一场雪接踵而来。也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觉着长安城里不够美,到了冬天就可着劲的装点。

    感受着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若是细心去体会有一种很无聊的奇妙感。看起来神态轻松的方解,实则心事重重到脚步都有些沉重。他走路的时候微微垂着头,看着平整干净的雪面被自己的双脚踩出印记。一步一步,那么清晰。

    皇帝的话一直在他耳边绕着,亲手把他捧起来的皇帝似乎玩性很浓,把他扔进囚笼再放出来,然后再一脚把方解踢进这个按照道理方解玩不起的局里,皇帝是不亦乐乎,方解却要去拼命。

    如果说长安城就是一片大湖,那么朝廷就是这湖最深处。没几个人可以轻松泛舟其上自由往来。方解现在脚下只有一根芦苇,想要渡湖……谈何容易?

    大街上的行人极少,穿城的马车上都没什么人,马车经过方解身边的时候车夫热情的招呼他上车,或许是没看清方解那一身演武院的院服,他喊的是少年坐车不坐,八个铜钱送你到家门口。

    方解认真地问不是五个铜钱吗?

    车夫扭捏道这不是大雪吗,多加三个铜钱也不算过分吧。

    方解问无论送到哪儿都是八个铜钱?

    车夫说如果你就坐一里路我好意思收你八个铜钱吗?十里之内,还是五个铜钱。超过十里加收三个,公道不公道?

    方解说果然很公道,但我不坐。

    车夫几乎气歪了鼻子,心说你不坐跟我说半天干嘛?他用最鄙视的眼神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催马扬鞭赶着马车离开。方解傻乎乎的笑了笑,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

    天色越来越阴沉,云压的那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捧新开的雪花似的。方解忽然有些后悔没坐马车,若是一路走回铺子最少还得一个时辰。院服脏了还得自己洗,虽然有了女人……可沉倾扇才不是那种肯抱着木盆洗衣服的类型。

    所以他决定抄近路。

    转进另一条街道,方解走进这条街的时候看了看街口的牌子。

    东十八街。

    方解计算了一下路程,距离铺子所在的东二十三条还有很远。这条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看起来格外的清净安详。长安城各坊市的布局几乎相同,笔直的街道将坊市切豆腐块似的分开,若是能从高空俯瞰的话,会震惊于这座雄城的构建怎么会如此规矩。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声音很清晰,方解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道两边的铺子。走进东十八街大概百米左右,他发现这本应繁华的地方竟然有一片破败不堪的宅子。看那残缺的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无人问津了。要知道长安城虽然很大可寸土寸金,商人们怎么会看着这么一块好地方置之不理?

    所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片宅子。

    墙壁已经坍塌了几处,但门洞还算完好。已经锈成了一团的铁锁看不出来本来的样貌,几乎和铁链融在一起了。方解顺着墙壁的一个缺口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院里面的枯草已经覆盖住了整个院子。不是能看的很清楚里面房子如何,但那露出来的黑黝黝的残破窗口就好像地狱之门似的让人心里发寒。

    方解不解,这地方为什么会荒废掉?

    他在院子前驻足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宅子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走进了距离这宅子不远的街对面的一座茶楼。本来这茶楼的生意就不算很好,距离那丧气的地方这么近茶楼的老板也是苦不堪言。这大雪的天竟然有客人进门,老板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当他看清了方解身上的演武院院服的时候,心里更激动起来。演武院每个月学生们可以外出三天,这三天休课的时候学生们晚上也不必回到演武院住。方解从囚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恰是演武院休课。

    “公子快请进。”

    老兵拿起掸子为方解扫去身上的积雪,热情的态度令人心里很愉悦。方解说了声谢谢,然后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公子喝什么?”

    老板问。

    方解对茶道没什么研究,随便在单子上指了一种价格中等的茶叶,不张扬也不低调。老板先派人送上来四样干果小点,然后亲自动手为方解泡茶。

    “老板,那边的宅子废弃很多年了吧?”

    方解问。

    他之所以好奇,是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抢手值钱的地皮居然无人问津。

    “您说那儿啊,咳……别说了,那地方晦气之极!”

    老板叹了口气,似乎一肚子的怨言。

    他挥手将一只出现在门口的野猫赶走,眼神里都是厌恶。那野猫回头看了一眼,走到一处墙根下面趴下来,大雪中显得有些可怜。

    ……

    提到不远处街对面那宅子,这茶楼的老板就打开了话匣子。他端着自己的紫砂壶在方解对面坐下来,让小二又添了两样干果。这样的天气客人就方解一位,老板或是太过无聊,所以一开口就停不住。

    “据说这宅子在很久很久以前住的还是一位朝廷大员,我记得听我父亲还是我爷爷提起过来着……这地方就算没破落一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据说因为那位大人犯了事被剥去了官爵,一家人被轰出了长安城。临走前他将这宅子低价卖给了一个富商,这地方曾经繁华,现在最繁华的东二十三条也比不得这里曾经的繁华。”

    老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正因为这里当时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繁华的地方,那富商低价买了宅子自然欢喜,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家眷住了进来。说来也奇怪,或许是他的身份压不住这宅子的地气,家里人接二连三的病死。到了后来,他们一家更是被生意上的对手下毒杀了。”

    “一家几十口啊,一个没剩。”

    “哦?”

    方解忍不住问道:“这么猖狂,想必那凶手也没什么好下场了。”

    “那是自然,据说皇帝亲自下旨,如数抵命,那个下毒的富商家里也被砍了几十口人,剩下的都充军为奴了。”

    老板叹了口气道:“再后来,这宅子再次被人买下,后来也是接二连三的出事,不是仆人掉井里淹死了,就是抱病而亡。这地方越来越邪乎,后来听说是那被罢官驱逐的大人因为悲愤难平,一出长安就毒死了自己的家眷,然后孤身一人返回长安城,就吊死在那宅子一间偏房里,过了许久才被人发现尸首。都说是怨气太重,鬼气太浓,谁来也得倒霉。”

    “所以这宅子就荒废下来了,就这因为这个破宅子,整条东十八街都跟着衰败,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这里不行了,东二十三条才繁华起来的。”

    方解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看了那宅子一眼。他可不信什么鬼怪,那宅子接连出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当时有人故意为之。但后来为什么没有接手这宅子就不知道了,至于那么多鬼怪之谈,多半是以讹传讹。

    “这宅子地契在谁手里?”

    方解问。

    “不晓得。”

    老板晃了晃脑袋道:“多半是在长安府衙门里。”

    方解嗯了一声,饮尽了杯子里的茶,再次看向那宅子:“若是把这块地方买下来,重新起一片院落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有鬼魂,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那可不一定!”

    老板道:“有顽皮的孩童经常爬进去玩捉迷藏,今儿一早有几个孩子进去没多久就吓得嗷嗷哭着逃出来,说是里面有恶鬼。我多事问了问,说是里面本来住着的一条野狗死了,脑袋被咬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死的。可是能无声无息的咬死一条野狗,而且这里又不可能有什么野兽,除了恶鬼还能是什么?”

    老板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指了指外面那只蜷缩在墙根冻得瑟瑟发抖的野猫说道:“您看,连那野猫都不敢进宅子里避雪。”

    方解顺着老板的手指看过去,随即微微皱了皱眉头。

    确实,那只野猫宁愿在墙角蜷着顶着风雪,也不愿意进入那个破落的宅子里,这不和常理。

    或许,那宅子里真有什么怪异吧。

    方解笑了笑,打消了对这片破落院子的念头。本来他只是好奇而已,花了一壶茶的钱,还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这个下午就这样过去。方解起身,结算了茶钱走出茶楼。才走没几步那茶楼的老板追出来,送了他一柄半新的油纸伞。

    “不值钱,公子拿着挡挡风雪。”

    老板将伞塞进方解手里,等着方解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心满意足的跑回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他讲故事,这少年是个好听众。方解擎着油纸伞往回走,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只野猫。

    不知道为什么,那野猫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很复杂的申请。

    方解笑了笑,心说自己听了个故事便开始疑神疑鬼。

    风雪道上,少年独行。

    在他消失在东十八街的街口,似乎有一片乌云从天空中急速的坠落下来落进那破落院子里。蜷缩在墙角的野猫凄厉的叫了一声,转身逃走。茶楼的老板看着惊惶逃走的野猫撇了撇嘴,心里说道你休想吓着我。

    他目送那少年离开,没注意到破落院子里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从墙缝里往外看了看。

    老板想着那少年多给了二十文茶钱,足够买一把新的油纸伞了。自己送伞还得了个人情,说不定多一个老主顾呢,于是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野猫逃的无影无踪,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就在这天,长安城里又出了三宗命案。

    死的三个,都是演武院的学生。

    第0195章 那山上的那些人

    “四个人了。”

    方解微微皱眉,听丘余把话说完之后忍不住问道:“两日之内连死了四个演武院的学生,大内侍卫处的人肯定已经在查了,院子里也不会闲着,这四个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点?”

    “有。”

    丘余看着方解回答:“都和你是一个班的学生。”

    方解一怔,忽然有些内疚:“刚才听您说起名字的时候,我只是觉着有些耳熟。实在没想到竟然都是一个班里的,我和他们确实太疏远了些。到现在为止记住名字的,好像只有一个叫马丽莲的女学生。”

    “这怪不得你。”

    丘余道:“你从进演武院没多久就被关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就算想记住自己的同窗也难,杀人的凶手应该是了解演武院规矩的人,在这三天休课的时候动手。可我想不明白就是,为什么单单要对你班上学生下手?今天死去的这三个学生,死亡的时间相隔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推测来看凶手应该就是一个人,杀一人之后赶去另一个地方杀第二人。”

    “能有谁,对演武院的学生如此愤恨?”

    丘余叹了口气道:“我来是想提醒你,你还是回演武院的好。凶手即便修为再强再狡猾,也不敢潜入演武院杀人。”

    “找到这些死了的学生有什么地方交集在一处,才是破了此案的关键。”

    方解道:“幸好我有人可以证明清白,不然怎么想也会和我关联在一起。我才从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出来,当晚袁成师就死了。而且他死的时候,巡城的右祤卫士兵还在大街上遇到了我。第二天,又死了三个人……”

    丘余白了他一眼道:“没人会傻到怀疑你什么,今天第一个人死的时候你还在宫里等着陛下召见,第二个人死的时候你还没从太极宫出来,第三个人死的时候……你在干吗?”

    方解笑了笑道:“在一个冷僻的茶楼听一个话痨的老板讲一个狗血的故事。”

    “回演武院吧。”

    丘余起身道:“我还要去找其他学生,教授们出来了不少人,估摸着今天那个凶手未必再敢杀人了。大隋立国百年来还没有人敢针对演武院下手,他不会逃的了。”

    “未必!”

    方解摇头:“如果他只杀四人就出长安远遁,谁还能查的到?现在没人见过凶手的模样,就算他此时在我这铺子门口走过,也没人认得出来。除非他真的有必须杀尽我们那个班学生的必要而继续下手,否则真不一定在短日内抓得到他。”

    方解一边说一边往门外指了一下,恰好门外有个年轻男子经过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见方解指过来他惊讶了一下,方解连忙收回手指对那人歉然笑了笑。那男子也对方解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去。

    丘余没在意这些,而是有些无奈地说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在外面了,现在就回演武院。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这三天休课,学生们出了演武院就好像放羊一样散开,说不定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出了命案。”

    “我跟您一块走吧。”

    方解起身道:“毕竟有些地方,您进去找也不方便。”

    丘余刚要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忽然想起确实有些地方自己真的不方便进去。比如青楼画舫,而那些学生们又大部分是花花公子,不去这种地方才怪。倒是军武出身的学生因为比较穷,即便休课往往也是待在演武院里不出来。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让你的朋友们收拾一下,随后也来吧。”

    方解想到自己被禁锢的时候大犬他们在散金候府一样被监视着,若是进了演武院他们三个更别想自由了。所以他摇了摇头道:“凶手既然针对的是演武院的学生,他们应该不会有事。再说,散金候府里也不是轻易有人可以作乱的。”

    “也对。”

    丘余没坚持,率先走出铺子。方解吩咐人小心看着铺子,然后跟着丘余出门。两个人顺着东二十三条一直往前走,下一站必然就是红袖招。那些多金的公子哥们,若是不去红袖招装文雅看歌舞才是怪事。

    “墨万物一定快疯了吧?”

    方解跟在丘余身后一边走一边问,瞧见之前从自己门前经过的那个年轻男人正坐在不远处吃热汤面,大口大口地吞咽,竟然吃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看着就那么酣畅淋漓。方解忍不住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吃一顿饭,踏踏实实睡一个觉了?

    “他自昨夜第一个人死了就没回去过,若是被他找到那凶手一定会大卸八块。”

    丘余回答,掏出荷包在摊位上买了两个茶叶蛋。

    红袖招距离方解的铺子并不是很远,都在东二十三条大街上。东二十三条是长安城东城最繁华的大街,再加上红袖招搬回来开业,更加显得热闹。大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尤其是红袖招门前,简直是车水马龙。王孙公子权贵豪绅,不入红袖招就仿似跌了自己身份一样。

    “先生在此等候,我进去找人就是了。”

    方解知道丘余是个冷淡的性子,未见得喜欢红袖招里的喧闹。果然,丘余点了点头道:“我就在门口等你,快些,还要去别家。”

    她丝毫也不理会别人的目光,竟然就在红袖招门口坦然的吃着刚刚买的茶叶蛋。却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接着蛋皮,没有让一片落在地上。

    方解点了点头,进门直接上了二楼找到小丁点。

    他在小丁点耳边低语了几声,小丁点脸色一变,随即起身吩咐下人蹬舞台击鼓,鼓声之后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小丁点亲自登台,歉然道:“如果场间有演武院的公子,请速到门外,有演武院的教授在等,急事。”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清清楚楚的传遍整个红袖招,方解忍不住对这个小妮子刮目相看。显然,她绝不似看起来那般柔弱。

    不多时,二十几个年轻人从红袖招里涌出来,看到丘余的时候整齐的俯身施礼。

    “你们现在立刻结伴返回演武院,不要分开,也不要回家,这话你们要当做军令来听,不得有违。”

    “喏!”

    这群已经在演武院里训练了大半年的学生们虽然都是富贵出身,但听到军令二字的时候便立刻变得肃然起来。

    “先生,出了什么事?”

    有人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丘余摇了摇头:“你们先赶回院子里,我回去自然会告诉你们。”

    ……

    长安城太大了些,想要联络到所有学生们尽快返回院子显然有些不切实际。方解和丘余到了日落时候也不想再耽搁,随即上了一辆穿城马车返回演武院。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学生。

    而这个人,就是方解唯一记住了名字的那个女学生。

    马丽莲。

    她带着两个丫环在大街闲逛的时候,恰是遇到方解和丘余。丘余便让她同行,马丽莲让那两个丫鬟回去,跟着方解他们上了马车。坐在丘余身边的马丽莲,不时偷看一眼坐在对面的方解,脸色微红。

    丘余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的心思,所以忍不住笑了笑。这一笑,马丽莲脸色更加红的夺目。说起来她算不得是个很美的女子,论长相也就勉强算作中上。但她老子归德将军是个实打实的粗人,生的面貌凶恶丑陋,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已经骄傲自豪的不得了。

    马丽莲垂着头不敢再看方解,有些局促不安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方解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而是思索着到底是谁敢专门针对演武院的学生下手。这在大隋,除非是与演武院有解不开的血海深仇,否则谁也不会做这等要被牵连灭族的事。

    马丽莲发现方解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生出几分失落。方解的目光一直落在马车外面,所以马丽莲索性便抬起头大胆的盯着他的侧脸。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着迷人。

    看到方解,她就忍不住想到那天在半月山上的事。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就是这个年轻男子骤然出现在自己身前。那一刻,她觉得半月山也不如方解的背影巍峨。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梦里她都会因为那一场血腥而惊醒,而每每这个时候,方解的身影便会更加清晰起来。

    每当方解这个名字出现她脑海里,所有梦里带来的恐惧都会烟消云散。

    第一个发现她与以往不同的便是她老子归德将军,他惊奇的发现大大咧咧男儿一般的闺女,回到家之后竟然变得沉静淑女起来,没在和府里的兵丁比试武艺,而是坐在窗前安安静静的刺绣。

    女儿竟然他娘的在刺绣!

    这简直吓坏了归德将军,但这个五大三粗性子直爽的父亲却没有联想到女人性格上有极大的变化,往往和男人有关。

    “多谢。”

    犹豫了好久,马丽莲还是看着方解认真地说了一句。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打扰了沉思中的方解。

    “什么?”

    方解将视线从马车外面收回来,看着马丽莲问道。他的目光落在马丽莲脸上的时候,后者的脸不可抑制的再次浮起两朵红云:“上次……在半月山,多谢你救我。”

    她低低地说道。

    方解笑了笑道:“你我是同窗,何必言谢?”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怔住。

    “你叫马丽莲是吧。”

    方解问,有些不礼貌。

    “嗯。”

    马丽莲微微颔首,不在意方解问的稍显粗鲁。

    “死的四个人,你都认识?”

    方解再问。

    “嗯。”

    马丽莲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看着方解:“袁成师,刘旭,宋眉齐,李四海,都是咱们班上的同窗。”

    “他们……是不是那天都和你是一队的?我是说,后来分开那一队的?”

    听到方解这句话,丘余和马丽莲的脸色同时巨变。马丽莲仔细的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除了袁成师不是,其他三个都是。但……袁成师是除了你之外第一个赶到支援的,他只比你晚到了一会儿。你与佛宗那僧人拼斗的时候,袁成师就到了。”

    说到这里,马丽莲忽然啊的低呼了一声:“牛淼是跟着袁成师一块到的……停车!前面就是大学士府,我要去看看她!”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马丽莲朝着不远处的大院飞奔而去。奇怪的是,大学士府竟然大门紧闭,就连见客的偏门都关着。方解和丘余走过去的时候,马丽莲敲开了院门,一个管事露出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异样。

    “是马小姐,请问什么事?”

    管事问。

    他显得很失礼,竟然没有将门打开而是露出半边身子说话。要知道大学士是最讲礼仪之人,对下人要求极严。

    “你家小姐呢?”

    马丽莲急切地问。

    “小姐……过世了。”

    第0196章 院长的桌子和亲王的宝甲

    牛淼死了。

    两天之内死去的第五个演武院学生,就在方解他们离开牛慧伦大学士府邸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大内侍卫处的人就将牛淼的尸体带走,大学士瘫软在地上老泪纵横,竟是几度昏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将女儿送进演武院居然也是一条不归路。

    牛府上下,阴沉一片。

    且不说另外三个学生的身份,只说袁成师和牛淼,一个是河北道总督袁崇武的儿子,一个是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的爱女。这两个人死于非命,已经足以让长安城这座大湖都泛起波澜。

    来大学士府带走牛淼尸体的是大内侍卫处的副指挥使孟无敌,方解的熟人了。在密牢里的那段日子,孟无敌是方解那间石室的常客。虽然方解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对自己的不喜,但却没有什么敌意。他知道因为自己的事,孟无敌在大内侍卫处已经大不如从前,当然最可悲的是还失去了一条胳膊。

    孟无敌例行公事,带着方解和马丽莲丘余三人一同回到了大内侍卫处。

    在这里,方解见到了另外四具尸体。

    还有红着眼睛,如同一只暴躁的野狼一样的墨万物。方解不认为墨万物是个合格的教授,但看得出来这次的事真的让他愤怒了,也悲伤了。

    “不管怎么看,他们的死好像都和半月山的事脱不了关系。”

    侯文极蹲在牛淼的尸体边,揭开她身体上裹着的白布。一具女性姣好的身躯展现出来,虽然已经冷硬,但美丽依然。只是这样的美,带给人的却更多的是心疼。这样一个女子,本该有着很美好的明天,嫁入公侯的府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此生无忧。

    牛淼的身体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只有脖子上有两道并不太深的指印。她的表情还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震惊。但这并不代表杀她的人是她熟悉的人,也代表着动手的人速度极快。在牛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捏碎了她的喉骨。她甚至没来得及惊讶,就被夺走了鲜活娇艳的生命。

    “这个凶手指劲很足,内劲隐而不发。如果他用内劲的话,或许尸体表面连伤口都看不出来。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扰乱我们的视线罢了。”

    侯文极起身,走到另一具尸体边仔细看了看:“手法不同,是从背后偷袭,一掌震碎了心脉,内劲喷薄而出从后背灌入,直接将这个人的心脏碾碎成了一摊烂rou。”

    第三个人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也没有一点印记。侯文极蹲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下手的人对怎么一击致命很清楚,这样隐秘的手法似乎只能在悬疑的案件里才能找到。如果是两个习武之人交手,绝不会有这样的死亡方式。以内劲从死者的左耳灌进去,直接绞碎了他的脑子。所以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

    侯文极站起来说道:“凶手是个杀人的新手,虽然他了解很多杀死人的手段,但动作很生涩,显然不是老手。”

    他指了指第三具尸体耳朵里的一小点血迹道:“而且这个人对修为之力的控制也很糟糕,如果他用的好绝不会出血。一个熟悉很多杀人手段,却偏偏是个杀人的新手……而且对于自己的修为也控制不好,这个人很奇怪啊。”

    “不会是那个老僧下的手?”

    站在一边的墨万物插嘴问道。

    “不会。”

    “即便智慧狼狈逃走,但他依然自持身份。他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如果他要杀人挑衅,不会刻意去隐藏自己的修为和身份。”

    不是智慧,还能是谁?

    “这是第一个被杀的人。”

    侯文极走到袁成师的尸体旁边,掀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说道:“正因为是第一个被杀的人,所以在这具尸体上能找到非常多的线索。刚才我说的这些,基本上在这具尸体上都能看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袁成师,是凶手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手法粗糙,完全是个门外汉一般。”

    “从这些尸体来看,凶手的修为很高,但他却完全无法灵活运用,尤其是袁成师的尸体上更能体现出来……袁成师是五品上修为,当然,这只是他在演武院报备留下的记录,估摸着真实的修为还要高些。但即便如此,和凶手也相差太多。能一击毙命,却在袁成师身上留下这么多伤口,很多地方的伤口都是没必要留下的。”

    “当时袁成师正在新月楼里和一个青楼女子行房,按照常理来说,这是一个男人戒心最小最容易杀死他的时候,而且凶手的实力远超袁成师……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打斗,他的第一击只是打断了袁成师三根肋骨,这是对自己修为之力控制不好的证据。负伤的袁成师还能跳起来反抗,顺便抓了一条薄毯裹在身上……只能说,这个凶手是个强大的白痴。”

    “我甚至怀疑,在杀袁成师的时候,凶手是不是比袁成师还要害怕!”

    侯文极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边:“这是第二个死者,显然,凶手下手熟练了不少。最起码是一击毙命。第三,第四,第五个人……只能说凶手变得越来越会杀人了,这样的人,不必去从江湖中成名的杀手里寻找。”

    “所以更难。”

    方解忍不住说道:“我下午的时候和先生说过,哪怕现在凶手大摇大摆的走过咱们面前,也不知道他是凶手。”

    “那天智慧逃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年轻人,是个隋人!”

    墨万物忽然大声说道。

    “不会是他。”

    侯文极摇了摇头:“那个人不懂修为,人也已经查实了确实是江南小县的捕快。就算智慧收他为徒,半年……短短半年让他成为一流高手,这绝无可能。”

    ……

    方解和丘余他们几个回到演武院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浓墨一般。墨万物似乎一直想对方解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方解知道墨万物心中有歉意,但他确实对这个人没了一分好感,走路的时候故意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马丽莲还没有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从半月山回来之后,她和本是对头的牛淼成了好朋友。正因为如此,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都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尽量不去触碰任何能让对方不悦的东西。这半年来,她们两个的感情变得极好。这次演武院休课,她们两个也是一同回去的。

    想不到才分开不到两天,天人永隔。

    方解本来就不是个特别会安慰女孩子的人,所以只是默默走在马丽莲身后。丘余握着马丽莲的手,低声劝了几句也无法让她好一些。墨万物走在最前面,显然他有几次慢下来就是想等方解上来,但方解根本就没给他机会。墨万物慢,方解也慢。

    丘余让墨万物先送马丽莲回去,她和方解两个人直接到了周院长的屋子。在门外的时候方解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丘余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然说了一句半年还修不好一座房子,你当演武院里都是废物?

    方解居然很认真的嗯了一声后说道:“如果我能看到残破不堪的房子,说不定这会还能笑的出来。”

    周院长脸色凝重的坐在屋子里,看见丘余和方解进门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道:“坐下说话吧,离我桌子远一点。”

    方解一怔,松开了袖口里攥好了的拳头。

    “自大隋立国以来,从不曾有演武院的学生接连被杀的事发生。这是第一次……死的五个人都是上次半月山上见过佛宗之人的,这我已经知道。”

    周院长看着茶杯里的热气有些失神。

    “你在后悔?”

    方解问。

    周院长看了方解一眼:“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出手灭了佛宗那两个家伙。”

    方解耸了耸肩膀道:“如果真的是佛宗的人下的杀手,那么毫无疑问……你,还有道宗那个缩在清风观里装大爷的萧真人,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们纵容,佛宗的那个叫智慧的老秃驴难道能逃走?”

    “杀人的不会是他,也应该不会是那个被他擒走的隋人。”

    周院长似乎没有生气,而是很认真的回答了方解一句。

    方解冷笑:“你确定?”

    周院长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看到过尸体,但大内侍卫处的尸检已经在我手里。我相信侯文极的眼光,他的判断不会出错。”

    “眼见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何况是判断。”

    方解起身,看着丘余道:“先生,我先回去,我实在受不了这屋子里那桌子的崭新味道,在我没冲动到砸了它之前,我还是离开的好。”

    “砸了这桌子如果能让你冷静,未尝不可。”

    周院长淡淡地说道。

    方解冷哼,撇了撇嘴道:“用一张破桌子就想换我不计较?就算你是演武院的院长,你也想的太美了些。”

    他甩手出门,极潇洒。

    丘余无奈的笑了笑道:“他……怨气难平。”

    周院长笑了笑道:“我果然是老了。”

    丘余不解道:“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周院长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有些感慨地说道:“若是我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我岂会有现在的好脾气?一个敢在我面前得瑟放肆的学生,十有八九被我打的半死不活。可现在我竟然连动手的欲望都没有,我难道不是真的老了?”

    丘余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啊……我好像也没少挨揍是吧?”

    ……

    第二天上午,演武院的学生们陆续返回。清点人数之后发现没有再给死亡的名单增加数字,教授们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这些学生都是大隋未来的栋梁,即便不是,他们每个人的死都是让人悲伤的损失。生命只有一次,尚未绽放就凋零的花朵尤其让人心伤。

    就在方解准备回到教室去上课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远处将自己叫住。

    方解回头,发现一辆代表着皇族身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个满面微笑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这人看着斯斯文文,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亲和力。留着胡须,大冬天的手里居然也拿着一柄折扇。

    穿一身天蓝色锦衣长袍,步伐很稳。如果有细心的人看他的步子就会惊讶的发现,他的每一步都如用尺子量过一般,完全相同。

    “小方大人。”

    那人微微施礼,然后笑着说道:“我是怡亲王府上的管家,我叫秦六七。”

    见方解表情有异,他温和地说道:“是不是觉着我这名字奇怪?王爷曾说,人都有懒惰的根性,若能勤快六七分,便是佼佼者了。我姓秦,所以就用了六七分这六七两个字。”

    他招了招手,从身后的美人手里接过来一个包裹递给方解道:“这是我家王爷让我专门为小方大人送来的礼物,这几日长安城里不太平,小方大人回到演武院其实也没什么担心的了,但王爷说,小心方能平稳驾船,这套西域乌金丝做的软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本来是王爷贴身穿着的,念及这两日的事,王爷特意吩咐我赶紧给小方大人您送过来。”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躲不开的终究还是躲不开。

    第0197章 挡杀心

    怡亲王的王府大院在西二条大街上,距离演武院所在隔着三分之一的长安城。这座王府的规模也不是很恢弘,他是已经被分封出去的亲王,按规格建造的亲王府邸在礁溪的封地,长安城里的王府只是临时居所。不过这个临时居所倒成了杨胤久居之地,封地里那规模庞大的王府反而成了摆设。

    怡亲王府的管家秦六七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他进门直接奔后院寻杨胤汇报此行经过。他就似乎如看到了杨胤在何处似的,没走一步冤枉路就找到了正在后院小池子边烤rou的怡亲王。

    “收了?”

    杨胤看到秦六七回来淡淡地问了一句,视线很快就收回来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烤rou。他缓慢且均匀的转动着烤rou架,那只羔羊已经变成了金黄色可以享用了。在杨胤的身边放在一个矮桌,上面摆放着很多调料。这位大隋最尊贵的亲王似乎很享受烤rou的过程,仔细认真的在烤羊上涂抹着料汁。他的手很干净修长,漂亮的好像女人的手一样。

    “收了。”

    秦六七垂着头回答。

    “说了什么?”

    杨胤又问。

    “没拒绝也没推辞,只说了一句好重。”

    秦六七道:“那软甲是西域乌金丝所造,薄而轻便,哪里会重。”

    杨胤笑了笑道:“他说的不是乌金软甲重,说的是接过去的人情太重。方解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上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不能拒绝。我喜欢这样的少年,只要有上进心有攀爬的欲望,就会很快适应官场里的一些规则。他知道自己没实力拒绝我的好意,所以还干脆利索的收下来。”

    秦六七道:“属下觉着,既然他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表态是不是有些虚假?”

    杨胤忍不住笑了起来,指了指面前的胡凳说道:“坐下来说话,尝尝孤的手艺是不是又有长进了。”

    秦六七没推辞,坐在杨胤对面,先是在一边的水盆里静了手,然后接过怡亲王递过来的刀子开始片rou。那羔羊烤的恰到好处,外面酥脆而里面鲜嫩,嫩到割开的时候,里面甚至泛着一层水似的。

    “你以为他这么轻易就表态了?”

    杨胤将一片羊rou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你还没回到府里,估摸着他收了孤一件宝甲的事就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了。这本身就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事,孤也没打算瞒着谁。而方解很明白这一点,他没必要拒绝孤,陛下也不会因为他不收孤的礼物就觉得他是个好臣子,也不会因为他收了孤的礼物就觉得他是个投机钻营的小人。”

    “表态这种事,本来就是很无聊很没意思的事。孤从来都没有逼着谁站队,因为孤要的并不过分。”

    杨胤停顿了一下,示意秦六七继续转动烤架:“孤只是欣赏这少年的聪慧才智,替朝廷关照一下他罢了,不是吗?孤又不在朝中,也没什么实权,但孤还是大隋的亲王,是陛下的弟弟,所以代表皇室对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给点恩惠,陛下难道会计较?”

    他捏起一些粉末洒在rou片上,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朝臣都怎么说?”

    秦六七道:“十之七八的人都在等着王爷您的指示,只要陛下对西北那边的战事真的失望之极了,处置旭郡王和兵部尚书谋良弼只是早早晚晚的事。西北三道的总督,各卫的大将军,都对旭郡王和那个从囚徒一跃升为兵部尚书的谋良弼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也不会轻易就服从他们的指手画脚。”

    “不和,对战事毫无益处。陛下不会容忍西北的战局一拖再拖,更不可能容忍仗打的乱七八糟。只要再稍微使点劲,旭郡王和谋良弼狼狈离开西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只要他们两个在西北呆不下去,陛下再委派新的主持西北战事的人……非王爷莫属。只要陛下透露出一点儿换人的意思,朝臣们自然会让陛下听到您的名字。”

    怡亲王杨胤嗯了一声道:“别太急,若是做得太明显了反而不好。我那个四哥看起来是个软性子,可真要是发了火谁也扛不住。若是让他觉着他是被人胁迫了,那谁都没好日子过。这件事不急……你回头安排人火速赶往西北,告诉李远山他们,这件事慢慢来,仗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打完的。为了不让人起疑心,可以打个胜仗……先胜后败,败的再多一些惨烈一些,这才真实。”

    “找几个人,先寻谋良弼的不是写奏折递上去。西北七十万大军的后勤补给都在谋良弼手里管着,数以千万计的物资,数百万计的民夫,能不出错?只要肯找,还是能找出不少来的。孤那个堂弟杨开虽然笨了些但不傻,只要谋良弼被拿下,他自己说不定就会递辞呈……都是皇家的人,孤也不想让他太难堪。”

    “王爷仁慈。”

    秦六七道:“属下不解的是,既然王爷您的目标是西北,为什么要这么早拉拢那个方解?他即便是个人才,可能用也要在两年多之后,到时候西北的战事说不定已经结了,他还能用?”

    “六七,你这名字取的不错。脑子只动了六七分,另外二三分倒是像个傻子。”

    杨胤笑了笑道:“陛下若是下旨拿办了谋良弼和杨开,为了平衡局面自然也会动一些孤的人,首当其冲就是李孝宗,那个家伙本来就是个小卒子,丢了也就丢了,不可惜。但对蒙元的了解来说,西北军中又没人比得了他,所以他才会被陛下启用且任为先锋……到时候他若是被弃了,谁来接替?”

    “现在……除了方解之外还能有谁如李孝宗一样了解蒙元了解满都旗?别忘了方解来长安之前的身份,他是斥候队副,李孝宗对蒙元对满都旗的了解,都是通过方解的嘴告诉他的。只要孤去西北主持军务,不需要孤自己去求,陛下就会主动把方解从演武院里拿出来交给孤。”

    “一件宝甲换一个好用的先锋,这买卖不亏。”

    杨胤笑了笑,带着些许得意。

    ……

    雪在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十天之内连下两场足够大的雪这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长安府的差役又要开始忙活了,雇佣大车行的马车将大街上的积雪拉出去。城里不缺等着找活干的力巴,而且官府也不会压榨他们应得的那三十个铜钱的工钱。

    演武院里的雪自然有下人打扫,而学生们也没有因为下了雪就有什么好心情。五个演武院学生被杀的事瞒不住,这消息很快就在院子里疯狂的传播了出去。下了课之后,大家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

    大部分的态度都是愤怒,而没有多少恐惧。

    大隋立国这么多年,还是首次有人敢挑衅演武院。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凶手最终会被擒获,更不会怀疑这个人会被大隋的律法碾成齑粉。在众人的议论中,方解的班显然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存在。

    死的五个学生都是这个班的,人们不可能没有什么怀疑。千奇百怪的推测在演武院里泛滥,甚至有人怀疑杀人的人针对的正是方解。不然,为什么死的不是别的班学生?

    方解没闲工夫理会这种无聊且带着些恶意的揣测,他回到自己房间里之后就看着那件据说是产自西域的宝甲怔怔出神。怡亲王派人跑了这么远的路特意送来这么贵重的一件礼物,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看着那透着一股金属光泽的软甲,方解忍不住摇头叹息了一声。

    十二年了,你居然还没有放弃回到朝堂的念头……权利果然是对男人来说最大的诱惑啊,连美人都比不得。

    怡亲王既然肯放低身份来主动拉拢方解,那么这十二年来他拉拢的人还会少的了?方解根本不需要费脑筋,就能够猜到朝堂里肯为怡亲王说话的大人们绝对不在少数。他忍不住有些想笑,心说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陛下看不出来?

    当初陛下一怒杀了兵部侍郎候君赐,罢免了兵部尚书,又怎么会和怡亲王脱得了关系?只是陛下这敲打的手段,显然没有让这位亲王殿下收回心思。西北的战事是大隋这二十多年来最大的事,怡亲王要想回到朝廷掌权,没有比亲自掌控这场战争且取得胜利更直接快速的手段了。

    只要他能去西北主持战局,到时候凯旋而还,陛下就再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一位功劳巨大的亲王回到朝廷。

    可是,难道陛下真的会遂了怡亲王的心愿?

    就在方解发呆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女教授丘余缓步走了进来,脸色似乎有些不悦。

    “你收了怡亲王的礼物?”

    她进门就很直接地问道。

    “收了。”

    方解回答的也干脆利落。

    “为什么?”

    丘余问。

    方解指了指床上那件软甲笑了笑道:“是件好东西。”

    “就这么简单?”

    丘余再问。

    “就这么简单。”

    方解点头。

    丘余走过去,拿起软甲看了看后道:“确实是件好东西……如果他送你的不是这个,而是一张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又或是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收不收?”

    “收啊。”

    方解理所当然道:“只要是送上门的东西,我一概不会拒绝。”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给自己引火?”

    丘余有些懊恼地说道:“就算你是从偏僻的小地方来的,就算你没见过什么宝贝,但难道你真是白痴?怡亲王是你现在可以招惹的?”

    方解笑了笑,倒了一杯茶递给丘余:“先生……正因为怡亲王是我招惹不起的,您难道觉得我有拒绝的实力?就算陛下觉得我是个能用的人才,怡亲王想要玩死我您觉得会很难吗?如果我不收……那才是白痴!”

    丘余一怔,忍不住微怒道:“你就这样怕丢了前程?”

    “怕!”

    方解认真地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进演武院?”

    这话让丘余没有任何语言反驳,所以她更加生气:“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件事陛下知道了,他若是想让你丢了前程丢了命,比怡亲王还要轻易简单的多?”

    “不会。”

    方解微笑道:“你太小看皇帝了,也太小看怡亲王了。”

    方解将长袍脱了,将那件软甲穿在身上,居然还得瑟的转了个圈然后问丘余:“合适吗?”

    “这软甲挡